笔趣阁 > 九锡 >419【一叶知秋】
    对于大齐无数文人而言,皇宫东北面距离最近的那座官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地方。

    坊间习惯称之为中书,正式名称则是中书省,主掌朝堂一应政务,与枢密院合称两府。

    先帝朝时期,此处名为政事堂,李端登基之后当先改制,因循前朝旧例设中书省,协助天子治理朝政。

    中书省的主官便是左右二相,属官有中书舍人、起居舍人、通事舍人、主书、主事、令史等等。

    两位宰相直接管辖六部,同时对九寺五监有监查之权,权柄深重地位崇高。

    早些年李道彦还会日日来此当值,毕竟那时候的薛南亭还不具备统筹大局的威望。近年来李道彦因为身体的缘故,当值的次数逐渐减少,并且放手一部分权柄,给了薛南亭更大的空间。

    东北面的值房内,薛南亭端坐案前,面前摆放着一本厚厚的卷宗。

    这就是他带着一群能臣干吏夜以继日操劳不休的成果,上面记载着北衙六军和三座京营十一军存在的问题。

    空饷、贪腐、缺额、贿赂、私斗、扰民等等,林林总总不一而足,而且这还只是账面上和底层将士的问题,在薛南亭的有意控制下,他们调查的触角并未涉及校尉以上的将官。

    至于江南世族对京军的渗透程度,虽然这份卷宗上没有明确列出,但薛南亭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估计。

    他望着这本摊开的卷宗,缓缓道:“接着查下去吧。”

    旁边站着一位年近四旬的官员,乃是中书舍人南宫绩,闻言便凑近了一些,低声道:“相爷之意,现在开始着手调查那些中上层将领?”

    薛南亭颔首道:“一步一步来,先从武威大营开始查起。”

    南宫绩心领神会地说道:“下官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薛南亭便将卷宗合上放在一边,随即开始处理今天的政务,在接近两个时辰的时间里没有离开过这张大案,经他之手批复的公文便有数十份,涉及到朝堂各个衙门。

    申时初刻,薛南亭缓缓起身,跟候在外间的属官们交代了几句,然后在数名亲随的簇拥中离开这座值房。

    行出十余步后,他忽地扭头看向西北方向。

    那里是左相李道彦的值房。

    薛南亭走出官衙登上马车,车夫恭敬地问道:“相爷,是否直接回府?”

    车厢内传出一个平静的声音:“去李相府上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车夫连忙应下,心中猛然涌起惊奇的情绪。

    世人皆知,大齐两位宰相在政务上配合得颇为默契,李道彦老成持重,薛南亭锐意进取,将朝堂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。

    然而在私底下,这两人几乎没有交情可言,纵然锦麟李氏和清源薛氏都是江南鼎鼎有名的望族。

    车夫从没想过有朝一日,会从自家老爷的口中听到“去李相府上”这样一句话,而且是在没有提前下帖的情况下,可谓开天辟地头一回。

    当右相的马车进入平南坊,平稳地停在李氏大宅门前,李家的门子同样吃了一惊,一边让人进去通报,一边连忙迎上前见礼。

    薛南亭走下马车,站在平整宽阔的街上,微微仰头望着这座正宅的门楼,面上古井不波。

    没过多久,李宅中门大开,抱病在家休养的李适之带着一群人亲自出迎,微笑道:“右相大驾光临,下官有失远迎,还祈恕罪。”

    这位刑部侍郎一直站在其父的光辉之下,素来不显山不露水,似乎除了出身好之外便没有太多值得夸耀的地方,可是薛南亭不会如此肤浅。

    他望着李适之的双眼,淡然道:“李侍郎言重了,本官有些政务想要请教老相爷,因此唐突做回恶客,府上莫要见怪。”

    李适之谦恭地说道:“右相登门乃是鄙府的荣幸,岂敢有见怪之意。家父在正堂相侯,右相,请。”

    “请。”

    李适之亲自相引,薛南亭稍稍落后。

    及至来到锦麟堂,自然又是一番见礼寒暄,等仆人奉上香茗,李适之带着他们告退之后,堂内立刻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此间除了两位宰相,便只有李道彦的幼孙李公绪肃立一旁侍奉。

    过往年间,李、薛二位曾经无数次坐而论道,但是地点局限在中书官衙内,一旦走出那座藏青色的建筑,他们在外人面前基本不会有过多的交流。

    “章宪老弟可真是稀客。”

    李道彦双眼微眯,感慨道:“老朽曾经有过一个想法,恐怕只有老朽死去的那天,你薛章宪才会踏入李家的大门。”

    章宪乃是薛南亭的表字,李道彦用上这个称呼,亲近之意不言而喻。

薛南亭平素习惯不苟言笑,所以很多朝臣畏惧他那张肃然的面庞,此刻在李道彦面前,他淡淡笑道:“老相爷没有下帖子,我怎敢冒昧登门?”

    李道彦哑然失笑道:“可你今日还是来了。”

    薛南亭悠悠一叹,坦然道:“有件事情很棘手,我虽然已经拿定主意,心里却有些忐忑,因此想来找老相爷指点一二。”

    李公绪毕恭毕敬地站着,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半点不妥之处,心里则是无比好奇。

    时常得到李道彦的言传身教,李公绪的眼界浑不似十二岁的少年,他当然知道眼下能够旁听是多么难得的机遇,就连公认是李家下任家主的大伯都没有这个待遇。

    他竖起耳朵,只求将祖父和右相的对话一字不漏地铭记于心。

    两位站在大齐权力核心的宰相并未刻意去关注旁边这个半大小子,李道彦端起清茶饮了一口,不急不缓地说道:“既然陛下想查,我等做臣子的自然就要查下去,你又何必心生忐忑?”

    虽然薛南亭还没有说明,但李道彦很清楚究竟是何事能让此人感到为难。

    薛南亭并不意外,颔首道:“老相爷所言极是。只不过京军积重难返,光是底层将士的问题就有厚厚一本。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,继续查下去肯定会牵扯到那些都尉和指挥使。”

    李道彦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笑意,道:“一群不知死活的蠢人而已,倒也不必太过担心。”

    “话虽如此,牵扯的人若是太多了,终究存在一些风险。”

    薛南亭能够在很多人反对和排斥的前提下,坐稳满朝公卿的第二把交易,当然不会只是一个应声虫,其实这也是他和李道彦没有私交的原因之一。

    李道彦望着这位右相沉稳的目光,从容地说道:“做任何事都有风险。只是在老朽看来,这件事风险不大,尚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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