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家的口吻看似关心，但实际的意思叫人难堪得抬不起头来。
其实大家心里也未必就觉得去乡下的厂子不好。
这些年人口暴涨，知青又回流，挤占城里的工作岗位，乡下的生产队也纷纷退出，让给承包户……
以前一个村里的，只要干活就有工分，年底就能分钱分粮食。
现在呢，几家就能承包走半条村的田地山林池塘，剩下的人都得自己解决工作问题。
玻璃厂家属院里的人不是都像李强家一样，有个马上升副厂长的爹，所以好多孩子都找不到工作。
跟姜亚军一样在家里啃老的，不在少数。
爹妈急不？当然急。
家里负担不重的还好，先养活几年，但有些家里负担重的，上有老下有小，中间的不是要结婚就是要生娃，全都是负担。
家属院里好些还没进厂子的小年轻，都偷偷去找散活干。
没办法，要穿衣吃饭啊。
可这样的人家，都不敢叫其他人知道。
他们这一代人啊，赶上了国家建设的爆发期，大厂小厂全是国营厂、集体厂，从吃喝拉撒到结婚生娃，娃再上学进厂……是唯一的路子。
也是人人都引以为傲的生活轨迹。
现在老一辈的还没到退下来的年纪，年轻一辈的顶不上去，谁压力不大？
压力一大，难免就会找些不那么体面的散活干干。
别说是村办的厂子了，这会儿但凡是有个工作的，都能解家里的燃眉之急，叫人松快点儿。
村办厂子怎么了？
能每个月发钱的厂子就是好厂子。
几个邻居心里多少有点羡慕，但李强妈，也就是未来的副厂长太太在跟前儿，她们还是得向着李强妈说话。
尽可能的贬低姜亚军的工作。
姜妈坐在这么一群人中间，简直如坐针毡。
她抬头看看说话的这些人，真有种一一戳穿她们的冲动——谁家儿子在街市口帮人拉货，谁家闺女在外头跟人学卖衣服，谁谁家的参加了几次招工都没录上……
就跟她们了解姜亚军找工作的事儿一样，姜妈对她们家的事儿也门儿清。
只是说到底，小儿子工作不稳定，姜妈也不愿意去说别人家的孩子怎么怎么样。
将心比心，都是一样的父母心，谁听到人家说自己家孩子不争气，家里蹲啃老，心里能舒服啊？
姜妈有些羞恼，但又不愿意与人为敌，只能把择菜的簸箕一收，拿起屁股下面的小板凳就要回家：“菜摘得差不多了，我先回去做饭。”
其实这会儿才下午三四点，中午饭已经吃过了，又远不到做晚饭的时候。
这么说，不过是想逃离这个地方而已。
但偏偏李强妈吃了三年的瘪，这会儿可不肯轻易放过姜妈。
她偏要拉着姜妈留下来，一副好心的样子说：“亚军妈，亚军这孩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，打小就乖巧，别人满院子闹的时候，就他安安静静地玩，多招人疼啊。”
“这样吧，我回去跟我们家老李说说，要是再招工啊，第一个通知亚军来考，怎么样？”
李强妈的笑里带着戏谑：“到底是看着他长大的，见不得好好的孩子就这么自甘堕落了。”
李强妈这话一说，姜妈的脸色简直难看极了。
她就是再能忍，再是看在李强爸马上要升副厂长的份上，都忍不下这口气。
“李强妈，你要是好心，我谢谢你，但你这么说我们家亚军，不太合适吧？”
姜妈心里也确实觉得村办的厂子没那么好，但毕竟也是正经工作，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劳动挣钱的，怎么到李强妈嘴里就变成了自甘堕落呢？
这话能是随便说的吗？
见姜妈生气了，李强妈非但不觉得冒失，反而心里一阵暗爽。
当然了，面上她还是一副说错了话的样子，轻描淡写地道歉：“哎哟，你瞧我这张嘴，我可没这么想你们家亚军，我这是关心则乱，说错了而已。”
“亚军妈，我这可是为你们家亚军好，你不至于因为我说错了一句话就摆这么大脸子吧？”李强妈皮笑肉不笑地道。
姜妈气得心里苦，她真是想狠狠怼回去——你要是真想帮我们家亚军，那就拿出点儿真心来，别说了一大通，最后就是一句，招工了第一个通知我们家亚军。
通知有什么用啊？
跟能进厂子之间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！
可是，姜亚军的工作问题一天没解决，姜妈就没有这个底气。
她只能苦苦地望着李强妈，争取对方对姜亚军的尊重：“我不觉得亚军现在找工作是什么错事儿，早些年知识青年都得下乡呢！”
“领导都说了，广阔天地，大有作为，乡下的厂子也不一定差，只要踏踏实实工作，就是好同志！”
他们家亚军，就是好同志！
姜妈的据理力争，在李强妈眼里看着只是好笑：“行行行，那就祝你们家亚军早点儿进乡下厂子上班，发扬发扬他的奋斗精神吧！”
反正我儿子是不去乡下的，哼哼。
话说到这里，姜妈也实在是待不下去了，拿着簸箕和小马扎就要回家，偏巧这时候却听到家属院门外的路上响起了熟悉的自行车铃声。
姜亚军快到家属院门口了，一般大家骑车的，怕有小孩突然冲出来，都会提前响两声铃，好让孩子们注意一点。
一听到这铃声，李强妈的精神瞬间高涨起来。
她还以为今天的挖苦揶揄到此为止了呢，没想到姜亚军竟然这么巧地撞了上来！
那还不好好出出姜亚军上高中，而他们家李强上中专那三年的气！
李强妈的身子瞬间坐直了。
与此同时，姜妈的心猛的揪了起来。